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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小仲:插队九年的知青岁月

《梦随风万里》书摘 
插队九年的知青岁月

作者:林小仲

1968年的夏天,“文化大革命”已经整整两年了,他的发动者似乎也没有想到,这场运动的收场比开场还要难。

作者(右一)与同学插队前合影

我与上千万城市学生的命运一样,被卷到上山下乡的巨流中。9月7日,我们1000多名北京知青乘火车到内蒙古(1969年后划归黑龙江)的呼伦贝尔盟阿荣旗插队,告别了北京、告别了父母、告别了弟弟妹妹,谁知道这一去竟是9年。


呼伦贝尔盟在内蒙古的最东部,以额尔古纳河和黑龙江为界,与苏联有漫长的边境线。呼伦贝尔盟有中国最好的草原——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;有中国最大的原始森林——大兴安岭林区。呼伦贝尔盟是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发祥地之一。公元12、13世纪,蒙古族逐渐兴起强大,成吉思汗依靠富饶的呼伦贝尔作为根据地,统一蒙古继而建立了跨越欧亚大陆的帝国。我们插队的阿荣旗是呼盟的农区,背靠连绵的大兴安岭,嫩江在它的面前蜿蜒流过。这里与黑龙江三江平原相连接,老乡们管这片黑土地都叫做北大荒。

阿荣旗

师院附中的学生被分配在图布新公社的两个生产大队里,共5个青年点。我们青年点有20多个人,男生多,女生少,住在一起分在一个屯的两个生产队劳动。我们那个屯叫兴旺屯。阿荣旗恰逢深秋,各种树叶变化出不同的颜色,斑斓多彩,山坡上成片的柞树林,如同北京香山枫叶,争奇斗妍层林尽染,再加上与之呼应的蓝天白云美不胜收。更让人心动的是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,分布在田野的乡村农舍,这就是秋季迷人的北大荒。


生产队临时把三间紧挨着马圈、歪歪斜斜的队部腾出来,清扫后给我们当青年点宿舍,中间的一间是灶房,垒着四个烧柴的大灶,灶上安放着几口大铁锅,灶间还放着水缸、碗橱。一东一西两间分别为男女生宿舍,每间宿舍都是对面炕,我们十几个男生在两铺炕上实在挤不下,同来的傅中高风亮节,拼起两个破炕桌,睡在了地下。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几年后,生产队为我们盖了新房后方才结束。

作者(右一)1968年到1977年在内蒙阿荣旗图布新公社兴旺大队插队


村里的农民大都是从山东、辽宁闯关东老乡投奔老乡,落脚在这块北大荒的土地上。东北农村的农民大都豪爽、热情、大方,我们很快就彼此熟悉了。兴旺屯是图布新公社兴旺大队一、四队所在地,有百十户人家,村子建在小山坡上,村后有一片美丽的树林,村前面是长满野花和青草的大甸子,往西翻过一道山梁,有通往旗政府所在地的公路。庄稼地大都在附近的山坡上。我们插队的图布新是死亡率很高的克山病(地方性心脏病)和大骨节病的高发地区,当地的知青下乡都远离这里,而我们却责无旁贷的在这里开始了“接受再教育”的漫长的劳动生活。

这里的劳动量很大,地多人少,地里的垅五六里地长。秋收是很艰苦的活,我们刚到的时候年纪小力气单薄,又不懂得干活儿的要领,所以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力气,收割时被落得老远,干着急也追不上。青年点的伙食开始也很差,插队前几年,天天吃的都是玉米、小米,年节时能有少量的白面。先是生产队派人给我们做饭,后来很快换成知青轮流做饭,手艺好点的还凑合,手艺差点的大家就惨了。另外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,青年点吃的就是一天三顿的玉米碴子和小米饭,菜是土豆、白菜,又缺少油水,做来做去也做不出什么花样。刚下乡的两年很少能见肉腥,过年时杀口猪很快就吃完了。记得有一次青年点用肉末炒了点咸菜,那天早上我起得早怕惊动别人,放轻脚步走到厨房,冯洁正趴在放咸菜盆旁挑肉吃,她眼神不好,高度近视,要想从咸菜里挑肉末,难度之大可想而知。我见状在她背后大喊一声,着实吓了她一跳,很快这件事成为我们的笑料。她现在在美国定居,不知道她是否还爱吃肉末炒咸菜。


艰辛、枯燥的生活使有的同学精神越来越压抑,我的同班同学陈韶山原来在学校是位好学生。他在市委工作的父母在“文革”中受到冲击,下乡后又常郁郁寡欢。

第二年的冬天便出了事,当天夜晚老乡井边打水,摇辘轳时发现冻成窄窄窟窿的十几米的井下,有人抓着铁索链悬在那里,慌忙高喊救人。那天室外温度有零下二十来摄氏度,井台上到处都结满了厚厚的冰,陈韶山的手已和井链冻在一起,那种情况真有些惨不忍睹。将他抢救上来后,我们千方百计费了很大劲,说服旗知青办把他送回了北京,他是我们中间第一个回北京的知青。过后得知,他是自己跳的井,他患的是精神分裂症中最严重的一种。


阿荣旗虽然是边远的山乡,政治运动也没有放过它。当呼盟划归内蒙古时,这里开展了翻天覆地的整“内人党”运动。运动的组织者说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(粉碎“四人帮”后任国家副主席)是“内人党”,按照这个逻辑推理,一夜之间内蒙古的共产党全成了“内人党”,共产党的家属全成了“内人党”的家属。从内蒙古广大的牧区到农区,从城市到乡村冤狱四起,逼供的手段令人发指,许多干部、党员被批斗,被关押,被整死。经历过北京运动的知青们,再没有红卫兵时的狂热,大都冷冷而无奈地注视着这场人间悲剧。


当呼盟划归黑龙江省后,这里又开始了整党建党运动,黑龙江省革委会主任潘复生从哈尔滨的各机关,抽调干部派出了工作组,在那个特别严寒的冬天,白天劳作一天的农民晚上还要开会。

有趣的是一次忆苦会,我们村里有一位好出风头,用东北人讲话又有点虎的赵老二,自告奋勇从炕上跳到地上发言。看他要发言了,原来睡觉的人也伸长脖听他讲些什么。赵老二清了清嗓子,带着哭腔开始了控诉。他说:“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,白天干一天活,晚上还让我们到大草甸里夜战挖大沟。白天黑天连轴转,还不给工钱,家里没粮食,大人小孩饿得像大眼灯一样。我在满洲国给老财扛活,那时候还有大白馒头可劲造。赵老二滔滔不绝的发言,让人越听越奇怪,这是控诉旧社会吗?工作组组长也开始听明白了,他气急败坏地打断了赵老二的发言,恨恨地说:“住口,你控诉谁呢?”赵老二摸着脑袋不解地看着工作组组长,委屈地说,“我没说错,不信你问他们。”赵老二几代贫农,工作组拿这位大老粗又怎么办呢?原来赵老二在说解放后三年自然灾害的事,顷刻间满屋哄堂大笑,一个严肃的忆苦思甜会草草收场。


青年点分配上一开始实行“小共产主义”,大家挣的钱都由青年点统一管理。粮食、衣服青年点统一买,出工多少,工分挣多少都一样,实行三年多便实行不下去了,小乌托邦的共产主义流产了。青年点大部分成员都出身知识分子家庭,同命相怜,在漫长的插队岁月里,大家彼此关心,互相照顾,共同度过最艰苦的青春岁月。

北京知青自始至终得到村里乡亲们的照顾,青年点中午做饭没有菜了,随便哪个知青拿着两个脸盆到村里转一圈,没多久一盆大豆制成的黄酱,一盆白生生的鸡蛋就端回来了。有两个冬天我没有回北京,留在东北过年,乡亲们怕我孤单,一个月当中,居然没有让我在青年点做过饭。这家请完那家请,在好心的东北乡亲们的炕头上,他们轮流用北大荒最好的东西招待我,猪肉炖粉条,酸菜白肉,小鸡炖蘑菇,鸡蛋炒木耳,还有东北特有的炖菜,烫好的烧酒,他们把知青当成了他们的亲人。


我从1968年9月去插队,1977年7月返回北京。整整在北大荒度过了9个年头。插队的后几年,青年点有路子的人都走了,招生、招老师、招工又走了不少人。但我因为下乡时,档案中被军代表塞进去许多关于父母莫须有的黑材料,只能在那里沉重的修理地球。我后来到羊绒衫厂工作时,一位正直的转业军人负责单位人事档案,按照中央规定清理档案中有关不实之词,他曾愤慨地说,文化部和师院附中都有人将你父母的不实之言,特别所谓海外关系装入你的档案,难怪你下乡那么多年。


我24岁时开始,在兴旺一队当生产队长,指挥着百十来口人,村里的人喜出望外,发现北京知青不仅能吃苦,还有当好干部的本事,他们哪知道北京的红卫兵运动,也锻炼出我们的组织才干。我们青年点梁大虎在四队当生产队长,萧庆平在大党任副书记,青年点在同一时期出了三个“村干部”。现在梁大虎在北京一家运输公司当党委书记,萧庆平在国内读完博士以后,定居在美国洛杉矶。他的夫人王明明也是我一起插队的同学,她在农村很能干,曾被选去开柴油机磨面打米,后来招工农兵大学生时上了大学。


大队书记邱真是一个率直坦诚的关东汉子,文化不高,但却善于思考。他十几岁参加革命,为人耿直,对知青像自己亲人一样爱护。他对我们有知遇之恩,如不是他放手启用我们,又怎么会有我们展示指挥才干的机会。1976年3月公社党委书记胡福元一班人顶住“左”的压力,相继把我们几个知青干部接纳为中共党员。


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,将上千万城市的中学生发送到偏远的山村,造成许多人间悲剧。我在一个连电灯都没有的农村生活了9年。我能在插队9年后乘末班车返城,应当感谢两个人。一是粉碎“四人帮”后复出的邓小平,他们拨乱反正,为知青返城政策亮了绿灯。再就是我的爸爸,他从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返城恢复工作后,千方百计运用在北京的各种资源,为我开出了一张返回北京的特困调动证明。

十年一觉插队梦,我记得离开兴旺返回北京的那天,队里用马车送我去阿荣旗,村里的老老少少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村口。我在北大荒度过了9年插队生涯,我的青春全部献给了呼伦贝尔盟,献给了北大荒,献给了黑土地。 

《梦随风万里》书摘
踌躇满志的生产队长

作者:林小仲我在阿荣旗插队时,曾担任过三年的生产队长,在我二十几岁时管理过几十户,指挥过上百人。

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农村,实行着人民公社的体制,土地的高度集中,分配的大锅饭形式,劳动的赶羊方式,都越来越多的暴露出这一经济组织形式的弊病。加上农村基层组织领导者的特权,复杂的宗族关系,生产队的好坏往往同生产队长的素质紧密相关。


我插队的图布新公社兴旺一队,有着姓刘、姓王的两大姓,刘姓人多势众,王姓有多人在大队当干部有靠山。彼此互不服气,明争暗斗,生产队长如走马灯一样,一年一换,尽管一队土地资源很好,但谁上来当队长,都难摆平两大姓的大爷们。眼见生产队一年比一年混乱,收入一年不如一年,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把目标瞄准了我。那几年我经常出民工,到外面修公路,一是修公路补贴高一点,再有修公路有食堂,不用我为一日三餐操心。在众人劝说下1975年我走上了生产队长的岗位,这是一个从中央到地方等级序列里最小的官,而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山村里,又是说一不二的角色。


我担任三年的生产队长,口碑还可以,回想起来主要是让老百姓收入有所提高。我当生产队长的第一年,凭着不沾亲带故,管理强硬,加上老天爷风调雨顺捧场,年底卖完粮分红时,每天每10个工分分值3.15元。一般壮劳动力一年能挣3000多工分,也就是说能分1000多块钱。这在1975年的中国农村,可算是高收入,比起村里往年的收入涨了一大截,这样我这个生产队长便在村里站住了脚。


在那种体制下用什么治理生产队呢?为了严明纪律,解决以往许多壮劳力都不下地劳动,即便去干活也出工不出力的毛病,我首先规定了每人全年必须出多少天工,挣够多少工分,才能在我的生产队里分口粮。在那个粮食不能自由流通,城里人都要靠粮票买粮食过日子的年月,把口粮和出勤捆在一起,不想饿死的人,谁敢不来上工,这一招治住了许多平日觉得有靠山,不到生产队来劳动的人。有人干活了,生产也就上去了。


再一个办法就是管住工分。那时老百姓有句口头禅:“分分社员的命根。”我想既然工分是社员的命根,就要在管好工分上下功夫。生产队为了记工分是否公平,常常发生争吵,厉害时还要一家人出来打架。农村上工用敲钟的办法,以往生产队长敲破了钟,人们不紧不慢,懒懒散散的聚拢来,来早的要等来晚的,队长干瞪眼没办法。我当队长后,先让木匠做了一个带锁的玻璃大橱窗,将社员工分栏挂在队部里。一个月里边挂一张,所有的名字和出工记分情况,公诸于众使大家一目了然。再也没有了过去记错工分出现纠纷的事了,而且发挥了相互监督的作用。再一个招法,我选用了大队书记的亲侄子当记工员,那年月村里的人,有几个不怕大队书记的,这样我就树立了工分和记工员的权威。在我当生产队长最初的日子里,我又宣布了一个规矩,每天我敲三遍上工钟不到者,当天不但不记工分,还要扣10分。又规定迟到者上一天工,只记一半工分,而且就在当天工分栏里兑现。这一政策果然厉害,我不管他姓刘、姓王,让我扣了五六个人后,大家发现他们本来不以为然的新队长动真格的了。

自那以后我一遍钟敲响后,5分钟之内上工的人就到齐了,甚至有人算计到我的敲钟时间,啃着干粮提前蹲在队部山墙下面等着。管理章程确立了,管理方法跟上,干活的人多了,再加上风调雨顺,你想哪有不丰收的道理。小小生产队长的当官经历告诉我,管理首先要立好规矩。然而,在执行过程中,也有村里个别的“大爷”不服管的,那时候你想我一个“天涯沦落人”的北京知青怕谁。加上有青年点的兄弟们和大队书记撑腰,一些村里平日不好摆弄的人,都变得服服帖帖。


别看一个小小的生产队,种地也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事情,尤其春耕时,节气、湿度、茬口、施肥、扶犁、点种也还很复杂。春耕不像夏锄,工种多,分工细,还要根据人的所能去派活,这些都是我不太熟悉的事。我就在自己队委会的班子里,赠补了村里种田的能手,并不顾旁人反对,选了两个富农出身的青年农民,进入队委会班子。我的农业队长刘积存,络腮胡子,旱烟不离嘴,从山东闯关东来的,对农活算得很精细。孙君武、霍占才两个富农子弟,都是干农活的好手,在我支持下,他们种地在行,农活又好又精于算计,给我当“打头”的,这样一个小小的生产队也就被我管得有条有理了。

在那个年月,当生产队长得身先士卒领头去干。北大荒的土地多,长的地垄有五里六里长,夏天铲地(锄草),干一个来回就该收工了。记得那时夏天早上不到4点,我就带人下地了,中午11点多收工,匆匆吃个午饭,下午一点钟下地,晚上七八点钟收工,虽然年轻,休息时累得一头扎在地头就睡着了。村里的几个姑娘很心疼林队长,总偷偷你一把,她一把,帮我铲一截地。现在还能记得那几位女社员娇好的身影。


秋天收割时更累,割豆子往往手都磨出了血,十个手指头轻轻碰在哪,都觉得针扎一般。再加上青年点伙食不太好,我们和土生土长的农民在地里拼,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,但因为可能是从小爱打篮球、游泳,我的腰长时间弯也不觉得怎么样,夏锄时,我一马当先往往甩得满地是人。春天种土豆更是我的强项,北大荒黄豆、土豆、玉米多,种土豆需要把生了芽的土豆切成一小块一小块,全凭人用筐装着它们往地垄沟里点,再由马拉的犁培上土。那时五六里的长垅,一上午下来我能把他们落下一根垅,除我点得快原因外,还有坏后边人的技巧,以至村里有人说,林队长和周扒皮一样,但天底下哪有像我这么累的周扒皮。

我当队长三年多,值得骄傲的不仅是连续三年带给社员的高收入,我还把原来摇摇欲坠的生产队的队部、库房、马圈、粉房都盖成砖瓦水泥结构的房子,宽阔的场院用大青石围起。那个时候东北农村大都是破草屋,红瓦青石的生产队大院,是集体经济实力的体现,当时算是一件轰动一方的事情。为了那些砖瓦、水泥、钉子等建筑材料,我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旗物资局,那时人老实又穷,不知道送礼,只会用嘴皮子去打动人,他们看我一个北京知青为村里事这样奔波,也架不住我磨,也就能帮的忙都帮了。生产队大院成了乡亲们聚集的地方,明亮的窗子,热乎乎的对面炕,村里大喇叭播出歌曲,凝聚起这些朴实勤劳的庄稼人。


与我同一个青年点的梁大虎在村东头四队当队长,我们俩为了各自生产队的利益,为了抢占荒地也没少红脸,但我们俩更多的还是相互帮助。大队书记邱真一个东北汉子,十几岁参加革命,他给了我很多支持,我记得很多次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扛着锄头回村时,他的小女儿,一个五六岁的女孩,早早站在村口截住我说,“叔,我爹让你到我家去吃饭”。队里的乡亲们也给了我许多关照,在“文革”那种动乱年月,是黑土地和北大荒人给了我很多珍贵的亲情。


在我们插队后期,呼盟首府海拉尔和著名风景城市扎兰屯,都到我们那里招知青进工厂,我们都没有去,当然,我最想回北京,其次生产队长也当出了“官瘾”,我的知青路,虽然插队9年够漫长的,但我还是搭上1977年返城的末班车。那些很早就在农村结婚生子的知青,那些在当地应聘招工的知青们,返城的道路就困难曲折得多。我当时想,如回不了北京,这辈子就在黑土地上当“草头王”了。

当然由于人民公社的组织形式,使得农民和土地分离,经营单一,左的思想也影响着农村的生产经营,我也不可能跳出当时的局限性,也没能带领那里的农民从根本上走向富裕,但我有幸的是在二十几岁时,在农村当过三年胜任的生产队长。

《梦随风万里》书摘 
火烧兴安岭

作者:林小仲

我下乡当知青的呼伦贝尔,除了美丽的大草原,境内还有山峦起伏原始森林密布的大兴安岭。大兴安岭覆盖着一望无际茂密的原始森林,野生动物出没。大兴安岭中的“兴安”一词系满语,寓意极寒处。大兴安岭是中国北方最大的林区,面积8146万平方公里,相当于欧洲奥地利的面积。春季的大兴安岭干燥,最易发生火灾,既有人为失火,也有由于雷击等自然现象造成。


在我下乡9年的时间里,经历过3次进山打火。当时一遇严重山火,各级政府会组织四乡农民,集体乘车进山打火。紧急征调来的卡车上装满了人,知青经常成为打火的主力。


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茂密,寒冷季节长,除国营林场伐木工人、鄂温克、鄂伦春等少数民族狩猎部落外,人际罕见。发生火灾后,往往要动员成千上万人进山,用打防火道等办法灭火。

火借着风势,铺天盖地,风大时,烈火灼人,很难靠近。晚上火场的场景很是壮观,在草甸子里火龙燃烧跳跃,连绵数十里的火浪,过火处一片生灵涂炭的景色。而森林里则有另一番让人震惊的场面,红松、樟子松燃烧起来,自树根沿着树干上行,松油发出清脆的响声,如同一根根巨大的蜡烛被引燃。成片的白桦林,笔直的幼松在过火后,变成漆黑的木杆,当地人唤作火燎杆,事后只能砍伐做烧柴用。


打火一般都要持续七八天,打火的人群衣衫不整,烟熏火燎,加之疲于奔波的劳苦,很是狼狈。最让他们兴奋的是,后方送来发放干粮,虽然多是一些生硬的饼干,而那是充饥的必备,打火的群众最高兴的是听到发给养了的召唤。很多人跟着火的后面跑,火没打多少,干粮领了许多。打火的人往往根据指挥部的意图,在大火没烧到之前,先点燃一条宽宽的防火道,继而将火扑灭。大火燃烧到防火道时,因防火道内除焦土外,已没有其他能引燃的草木,火自然就熄灭了,防火道外的森林就得以保全。


打火是一件很危险的事,打火的人置身于草木繁茂之中,一旦前面的火改变方向,打火的人顷刻就会被烈火包围。不用火烧,就是浓浓的烟,就足以致人丧命,这种事在大兴安岭和内蒙古草原的灭火中,也多次造成惨剧。


知青们往往是打火中冲锋陷阵,最英勇无畏的群体,而他们付出的代价也最大。1990年,我参与了内蒙古下乡知青大型回忆录《草原启示录》的编辑。我的校友,曾在锡林郭勒草原下乡的马晓力等人,是这本书的总策划人。书中收录女知青金环的《青蒙祭魂》,金环是达斡尔族,当年她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5师43团。她讲述了1972年5月5日,西乌珠穆沁草原大火,知青们奋力救火,69名知青英勇献身,他们最小的17岁,最大的24岁。

杜恒昌,北京知青的骄傲。1967年11月,北京男四中高三学生。24岁的共产党员杜恒昌放弃了和弟弟一同到父亲所在部队当兵的机会,来到了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。他在这次草原大火中抢救知青伙伴,带领十几名知青冲出火海。他转身又投入火中,左右突奔,又带出七八个知青。当他返身再次救人时,大火在一瞬间陡然增势,形成更高更厚的火幛,杜恒昌被困火海,献出了年轻的生命。

左图:杜恒昌与弟弟、妹妹最后的合影

力丁,女,蒙古族,18岁,呼和浩特市知青。力丁漂亮,同伴们说她是“安琪儿”。1969年,她报考军区文工团,1970年报考外地文艺团体,都因走资派父母在“牛棚”挨斗,而断送了前程。她是写了血书,才被批准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。灭火那天,力丁带病蹒跚着奔向火场,这个背着“黑帮”子女的蒙古族少女,年轻美丽的生命倒在了她珍爱的草原上。


最可悲的是那场火没有被人扑灭,而是在第二天烧至一条小河旁,自动熄灭。这哪是天灾,分明是草菅人命的年代造成的人祸。草原一场无大碍的荒火,原本就是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的自然现象,待到来年春回大地,万物复苏,在过火的土地上会长满茵茵青草。那些打火的指挥者们,由于他们的误判和功利,使得69位年轻知青的生命,永远凋谢在他们的花季年华。事隔30多年,著名知青作家老鬼探访了69名打火牺牲的知青家庭,许多人还难掩失去亲人的悲痛,有的家庭因为丧子、丧女始终陷入贫困。人们是否还记得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,草原深处那69座知青们的墓碑。

我多次参加大兴安岭救火,所幸没遇到什么险情,但是兴安岭的大火,却给我带来一次牢狱之灾。1975年5月,我到大兴安岭勃克图附近的深山里修防火之路,我们打前站的共有3个人。东山屯大队的一个车老板,人们叫他老黑,40多岁,肤色很像农村铁锅的锅底。小张是建国大队的北京知青,他是军营里长大的孩子,从小跟父母驻军河北,上中学才随军转到北京,一口唐山话,人很内向,不爱讲话。 


我们赶着马车,拉着粮草、帐篷,经历了三天时间才赶到工地。5月的大兴安岭干草中刚钻出绿芽,桃花还没开,满山的森林尚未放绿。按照筑路指挥部分配给我们的工段,锯树搭工棚。到了做饭时,我和老黑到甸沟里小河旁边拉水,小张负责搭灶做饭。不知道他怎么想的,他把几块大石头垒起的土灶,紧挨在草甸子旁架锅做饭,点燃了灶里的木柴。我们赶车拉水回来,隔着几百米,就能看到灶台的炊烟。突然一阵风袭来,灶台下的火苗忽的一下窜出,引燃了近在咫尺的草甸子里茂密的荒草。不容我们有什么反应,火浪随着风势弥漫开了,任何扑救都来不及了。火焰席卷着甸沟子里一尺多高的荒草,接着冲向对岸,火烧进了山坡上的森林,一发不可收拾,一场震惊中外的大兴安岭火灾发生了。这场大火蔓延了近半个月,所幸还没有烧进原始森林,国家动员了几万军民扑火,才将这场大火熄灭。

我们三个被带进了阿荣旗的收容所接受调查,在那里关着十几位“犯罪嫌疑人”和逃荒来的“盲流”,他们都挤在房间的一铺大炕上。我将两条长椅一拼,睡在门边,老黑不停地埋怨小张如何不小心。都是知青我知道小张也很难受,狠狠的对老黑说,闭上你的嘴。我无语靠在行李上看书,顺便留意观察关在这里形形色色的人们,想想这和红岩里说的监狱还是不一样,门被反锁,门外也无人值守,听说北京知青被抓进来,他们都觉得新鲜。


经旗公安部门调查,小张主动承担了失火的责任,他后来在里面待了两年,被在部队当领导的父母到阿荣旗接走当兵去了。 我在那个破收容所住了五天,青年点的伙伴为我着急,设法营救。五天后我自由了,大家像英雄凯旋般迎接我的归来,我却高兴不起来,虽然只是经历了一次不同寻常的取证调查。

因为失火,我有过一次短暂“坐牢”的人生体我们三个被带进了阿荣旗的收容所接受调查,在那里关着十几位“犯罪嫌疑人”和逃荒来的“盲流”,他们都挤在房间的一铺大炕上。我将两条长椅一拼,睡在门边,老黑不停地埋怨小张如何不小心。都是知青的我知道小张也很难受,狠狠地对老黑说,闭上你的嘴。我无语靠在行李上看书,顺便留意观察收容所里形形色色的人们。想想这和红岩里说的监狱还是不一样,门被反锁,门外也无人值守,听说北京知青被抓进来,他们都觉得新鲜。


经旗公安部门调查,小张主动承担了失火的责任,他后来在里面待了两年,被在部队当领导的父母到阿荣旗接走当兵去了。 我在那个破收容所住了5天,青年点的伙伴为我着急,设法营救。5天后我自由了,大家像英雄凯旋般迎接我的归来,我却高兴不起来,虽然只是经历了一次不同寻常的取证调查,我为同伴小孩的命运抱不平,城里长大的孩子,怎么知道在大兴安岭不能那样点火。

为扑灭大火牺牲的内蒙69位知青烈士陵园

因为失火,我有过一次短暂“坐牢”的人生体验。有的知青伙伴曾问我,回忆插队时,怎么只谈当生产队长的经历,没有听说你们失火走麦城那一段。我过去不愿意提及此事,是不愿意勾起失火责任人的不快。这段插曲对我来说,说不清楚是无辜还是万幸,或许什么都不是,就是一段经历。比起那些大火中蒙难的知青伙伴,我已经是幸运者了。有知青伙伴曾问我,回忆插队时,怎么只谈当生产队长的经历,没有听说你们失火走麦城那一段。我过去不愿意提及此事,是不愿意勾起失火责任人的不快。这段插曲对我来说,说不清楚是无辜还是万幸,或许什么都不是,就是一段经历。比起那些大火中蒙难的知青伙伴,我已经是幸运者了。

文章摘自《梦随风万里》来源:微信号“林小仲lxz” 

作者简介

林小仲,生于北京,共和国同龄人。1968年下乡呼伦贝尔盟,1977年返城。曾先后在北京市羊绒衫厂、团中央青工部、中日青年交流中心、中国招商国际旅游总公司、深圳海上世界、北京华鹏大厦、中国蓝星集团任职,现任北京雨霖房地产公司总经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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